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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动失去昵称

我的日记(七)(长篇,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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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MOMOMOMO:

1946年5月8日 晴 伦敦 星期三


一下子扛不住先病倒的不是智博,而是我。我被冷水一激,再加上在冷风里熬了一宿,就染上了风寒。这病来势汹涌,我发起了高烧,咳个不停,恐怕有转成肺炎的征兆,毕竟我在这个特殊时期不好滥用抗生素,原定今日的试讲也只得取消。说来也奇怪,今年我们家人轮番着生病,好不容易妈的病情转好出院,智博的伤势也算安顺,我又在这个时刻掉了链子。但如实说来的话,我心里其实是有一点高兴的,借故怕传染给小玦,我搬到了楼上客房去住,和大家隔离开来,恨不得二十四个小时都戴着口罩不与人交谈。


当然,经历过那一夜以后,我完全不想交谈的人,只有一个。


不是生气,是彼此都觉得尴尬,他是最要脸面的人,不允许任何人知道这样的家丑,在心理上也刻意规避。我能看出来,智博想把我当空气,彷佛我只要我不存在,那件事就不存在一样,但是,他顾及脸面的性格同样也让他无法完全忽视我,那会引起家人朋友不必要的关心。我们在这方面至少还是一条心的,不管关系如何,不能影响到与老人孩子的相处,所以在外他对我依旧是百般温柔与尊重,去医院检查也都悉心陪伴。


其实独居的话,我乐得清静,在五号别墅我们也基本是分房,到后来最不济床也是隔断开的,倒像是回到那时候了。我认为给他一个缓冲期也好,让他冷静一下,不至于四目相对只剩尴尬。不过这几天我也是太任性了些,甚至用了做太太的特权,连三餐都让佣人送到门口我在房间里用,美其名曰是因为妈和小玦身体弱我不想传染给她们。智博昨天...不,是今天,来过,凌晨两点了,我失眠侧卧在床上看小说,他睡得一如既往地晚。我翻页时听到楼上轻轻传来脚步声,赶紧把书扔在一边钻进被子里装睡。他没有敲门,进来后居然直接坐在了我身边,伸手探了下我额头的温度,然后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最后替我放好书本,关上台灯,离开了。


我冰冷了好多天的心终于也算有了一丝暖意,早上见经过三天的休养已经近乎好了,转成了低烧也没有持续不断地咳嗽,也主动下楼去和大家一起用早餐,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我太想小玦了,也不想让爸妈认为我不懂礼数。我还是不能和小玦太亲密地接触,她也不懂为什么不能腻在我身上,委屈地嘟嘴,但小丫头毕竟是小丫头,不一会儿就在餐桌对面冲我做起了鬼脸。智博不在,说一早就上班去了,我也不懂为什么他要走这么早,而且,门厅里有两个手提行李箱...是爸妈要回去吗,还是智博要出门。


早餐时妈妈建议道:“平儿,今天回你们房间和智博住吧,你生着病,一个人住在顶楼那不通风小房间里,爸妈到底不放心呢。”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想传染给他和小玦。”我其实自己都看不过我这种虚伪的口是心非,嘴上说得好听。


“嗨,小玦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房间,你和智博两口子的还分什么你我啊。我们刚问智博了,他说...如果你不想下去,他今晚就上楼陪你,你们自己商量吧。”我花了三秒时间判断这肯定是谎话,智博的性子绝对不允许他对我做出如此弯腰求软的事情,但这是爸妈的意思,我也不好贸然拒绝,如果引起他们对我们关系的猜疑就更不好了...我叹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至少把面子做足,赶紧转移话题:“妈,那些行李是怎么回事啊,你们,要出远门吗?”他们相顾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爸问道:“他居然没有告诉你吗?你们虽然不住在一起,他总是时时去陪你的吧。”


我突然意识到这样问好像不太妥当,赶紧找补道:“呃,他昨天工作回来大概是很累了,忘记说了,也是有的...”“智博明天出发去海上,具体的工作很难解释,大概就是检验轮船的机械质量吧。目的地是非洲,那小国家叫什么来着,他说在natural science周刊有刊登,你可以看一下...发现了一些稀土元素矿藏,智博他很感兴趣,正好一路去勘测。”“那,那多久才会回来呢...”我注意到我的声音都哑掉了。


“一个月左右。”


刚才我还赌气一样想和他分开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可以自得其乐,但现在内心确实是空落落的难过。他原来真的会这样做...我真的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压力和不适,害得他想逃。一个月,按说一个月没什么大不了,我和刘涛分开四年我也照样忍下来没抱怨过一句,但自从我和智博结婚后我们从来没有分开如此之久过,这五六年我居然已经习惯了他一直在身边,我随时有人依靠有人仰仗的日子。


人年纪越大,倒变得越娇气了。


“心里是不是不舒服啊,剑平。”爸好像看出来了点什么,“你们还好吧?”


我撕了块面包塞在嘴里,赶紧笑着点点头。我饭都没吃好就去了书房,翻出最近的周刊,跪在地上,一篇一篇地找,大部分的标题我都完全看不懂,我把可能相关的文章都画上了记号,终于发现一篇智博也做了星号批注的。我赶紧认真阅读,看了几个单词就觉得头痛,又从书架上搬来学术辞典。


“...近期于厄立特里亚开采大理石矿时发现钇元素矿藏。钇属镧系金属,元素符号Yb,可制特种玻璃与合金,钇盐推测有一定致癌性。单质分离方式尚不明确。”智博在这个地名上画了一个圈,我打开世界地图,眯着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了这个地方,还没有我的小手指甲盖大。是,藏到这里我自然不能跟着他,不能通电话通信,也不会在他耳边提起他的前妻和前尘往事。我没有种族歧视,也不是对非洲有什么偏见,但提到这个字眼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战火与瘟疫,那里好像还在闹什么解放运动。以及他要去研究分离的什么钇盐,那该死的东西可能还致癌。


但,他如果以为逃一段时间会让心情好一些,我也只能随他去。


大概是因为明天就要出发的缘故,他今天下午三点就回来了,我已经在主卧等他,他一开门看到我坐在扶手椅上好像愣了一下,但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洗手间洗漱了。我追上去;“出差啊。”“嗯,你也知道了啊。”他说得像是去菜场买菜,语速慢慢的,有一种疏离的感觉。“为什么?”我脱口而出问道。


“正常的工作。”智博甩了甩手,用毛巾擦干,透过镜子看我,眼神是我非常熟悉的‘说了你也不懂’,见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自然科学周刊,看起来才勉强愿意解释两句,“我是化学工程师,勘测矿藏是常有的事,这种元素现在发现量很少,我们想试试提取,我不去的话可能会后悔的。”


“厄立...那个什么什么的这个小国家,是不是在搞解放运动?还有,这种元素是不是特别危险会致癌?”“厄立特里亚,那里是英国的托管地,所以没事的。钇盐的致癌性也只是推测,我每天接触的东西比这个危险多了,我以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也会几十几十天的出去勘测。”虽然他还是很有礼貌,但是眼镜后面的眼神告诉我,他对我的提问并不耐烦。而且以前也总这样一出差几十天,怪不得会...我觉得自己太刻薄了,赶紧止住,但面对这个态度,本来想和他好好沟通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只好从洗手间退出来,“哎。”他叫我,彷佛我没有名字。“嗯?”“你的感冒...听起来倒是好多了。”我想到自己是因为什么才病倒的,慢慢抬高了些下巴,缓缓点了点头,他推了下眼镜,表情莫测,“好吧,别再着凉了。”


离开房间后他往父母房间走,我下楼去了厨房,天气渐热,准备给老人孩子做几样消暑的甜点,虽然不得不承认,也算是...在智博临走前再尽一下心。一直以来都有这个打算,前些天实在是身上不舒服,今天终于好一些了,才有了这个心力,权当我对这些天没太顾忌爸妈的感受的赔罪。一些是我自己东西兼容胡乱研究出的样式,图的是样子精巧讨小孩子的欢心,若论口味的话我还是偏爱最传统的中式糕点,糖分也没那么高,我不爱甜食。


在给绿豆糕脱模的时候,我跑了下神,记得...这还是小时候我姨妈教我的。高寒对这些不太有耐心,她的全部手艺就传授给了我,江柏和伯父总是我们的首批试吃者,无论我们做的怎样,他们总是会迭声夸赞。我第一次做绿豆糕的时候碱面放得太多了,口感发涩,他们都骗我说不碍事,江柏拿了好几个。高寒从外面回来以后随手拿了一个尝,一下子就吐出去了:“这么难吃你还拿这么多,味觉失灵啊?哪儿买的?”江柏悄悄竖起食指在唇上,见我看他才不好意思地讪笑,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嘴里放。


我居然有些想他了,这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吧。毕竟,我还欠他一个道歉。


“夫人,这些要我们送给先生吗。”佣人突然问我,才把发呆的我从思绪中拉了出来:“我亲自送,麻烦了。”


我泡了一壶花茶解腻,一并放在托盘上端上楼去,晒干的玫瑰骤然被热水冲入玻璃壶里,是我喜欢的温柔的颜色。检查了一下没有任何问题,准备敲门,手还未放在门板上时听到智博在说话:“...也没什么要紧的,既是出差,也是想去海上透透气。妈,我已经给爸解释地很清楚。”


“我也知道劝不动你。只是,没想到你这个习惯还没改,一遇到压力就想去海上。记得以前,有次和芬妮有了两句口角,也是随船出去了很久,幸好你们工厂是做船务的,否则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便利。”妈说,嗓音低沉了些,多了几分沉静,不是和我交谈时故意放多了温情的腔调,语毕,像是故意压低了声音,“但你现在有了小玦,那孩子随她妈,心思太细了,你不能率性而为了。这次...你和我说句实话,真的和剑平无关吗。”


我敲门的手悬在了半空。


智博听起来沉默了很久,还是笑了一下:“欧阳上学的时候化学就很差,我在做什么她完全不懂,和她能有什么关系?我们感情特别好,妈,这应该不是很难发现吧。”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旁人都说你们伉俪情深,但实际情况如何,我们也不至于完全被你们俩蒙在鼓里。当年劝你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欧阳,等战争结束后带回英国来给我们见见,也给人家姑娘一场婚礼一个名分。可你是怎么做的?算算时间,你们甚至还做出了未婚先孕这种事,那时候离那场意外还不到一年,我和你爸都觉得奇了,这欧阳剑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们是要好成什么样。倒也不是说你们感情不好,但见你对她天天又是欲言又止又是含沙射影,倒总像是憋着一口气一样。还有孩子的问题,我们不是那种父母,不是要你们非得子孙满堂或是不见生出孙子不罢休,你只要平安快乐,哪怕一个孩子没有也无所谓。但小玦出生也四年了,过这么久都不再生养,孩子一提起来也是抗拒的情绪,这应该还是挺能说明问题的。”


“我说过,我们不是不想要孩子,是我的问题,试剂对我的身体有不可逆的影响。”他在撒谎,智博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定期会去做极其详细的体检,我看过单据,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那她的抑郁症呢?也无关吗,你总有应接不暇的时候吧,比如,这次去考文垂,她真的没有产生任何情绪波动?我记得她对芬妮可不是完全不在意的态度。”


我差点把托盘摔在地上,妈怎么会突然知道我有抑郁症...还是说,他们一直都知道?


“没有。还是在国内那几年她过于劳累了,说是抑郁,其实更类似于PTSD,战争后在所难免,您也知道,她毕竟还是个很敏感细腻的人,大概是有些上帝也无能为力的事,她还没有放过自己...你们对这件事不要担心太多,我不在的日子,最好还是像我之前说的,宠着她顺着她就好,她不是个没分寸的人,我也能看出她是真心把你们当家人了。妈,我就求你们这一件事,谢谢你们。”


“只要你们能过得好,我们也就开心了。其实,我们怕你不在,剑平那里安抚不当,会让她的情绪更不好,打算下周就回都柏林了,想到以前的芬妮,我是真的怕了。”“嗯,这样也好,难为二老要这样奔波。”“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是真的觉得剑平蛮乖巧的。今天要走了,你们也该团聚一下了,我今天早上和她说了,今天搬下去和你住。只是感冒而已,哪里就要隔离了,恐怕又是你为了图清净想出的主意。”


“这次,看到您和爸也喜爱我的妻子,我很高兴,她的病不是太大的问题,您不要太担心,我们都在努力克服。”妈思忖了片刻,好像在组织语言:“智博,我们把话再讲明白一点,剑平她只是你的家庭的一份子。我们对她的疼爱的根基还是在于她是你太太,而且她和芬妮不一样,各方面确实可以说还过得去,但如果没有你,她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希望你也不要太委屈求全,还是要时时刻刻以自己为优先,妈说的话相信你能理解。”


我看着托盘上的绿豆糕,觉得我有一步做错了需要回炉,我好像把白糖放成了人造糖精,而且加多了。


不仅智博理解,我也完全理解妈...不,我的婆婆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不生气,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之前是我太想当然了,也太幼稚,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这短短一段时间就真的足够完全赢得他们的心,让他们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看待,甚至能高过他们的儿子。我早该意识到他们对我的喜爱里掺杂着糖精的成分,这糖精还是智博替我要来的,大概是因为他有过前车之鉴,害怕他们像讨厌芬妮一样讨厌我,那样他有精神疾病的妻子会闹的家里鸡犬不宁。不仅如此,我还是我们父母的一个工具,为了向智博证明芬妮有多不懂礼数和他多不般配的一个工具,一个‘过得去’的工具,目的只是为了让他珍惜现在的生活。是啊,我还过得去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我对他们儿子忠心耿耿,但也不是想象中的完全温柔体贴对他百依百顺的小女人,更没有像兔子一样一窝一窝地给他生孩子。


我自诩为新时代女性,优雅独立,但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真空的保护罩里,只要伸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之前是父亲和高家为我打造的,我从未缺过一分钱,也没有少过家庭的关爱,现在是智博。我做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太赋闲在家,可以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连我的婆媳关系的关系其实都完全是靠他在背后打点,求着他父母对他有抑郁症的太太好一点。我不觉得感动,这是滑天下之大稽,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当看到妈像曾经的高家人一样,把我做的绿豆糕送进嘴里再不吝赞美,更加深了我这种觉悟。我已经有了一种不幸的认知,就算他们打心眼里真的觉得好吃,也是集体发了疯生了病有了错觉,就像觉得这个恃宠而骄无理取闹的欧阳剑平好像真的有什么可爱之处一样。但说到底,我获得宠爱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欧阳仲文的女儿,是李智博的妻子,不是因为我是欧阳剑平。我没有傻到真的去找智博质问这件事,但也不敢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对我们的父母完全敞开心扉,我也不想看他们受人之托去宽慰我。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好像什么又都变了。


小玦很舍不得爸爸,智博对孩子的心太软了,欲言又止好几次才终于让小玦明白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你看,就是那座大钟最短的那个指针,大概转六十圈,爸爸就回来了,可能会更快呢。”


“那还是好久...我不想和爸爸分开。”她把头埋在她爸爸胸膛里,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我突然觉得做小玦不错,可以尽情说自己想说的话,不必遮遮掩掩,老人也是真心喜爱她。血缘真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能天然间维护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也只有小玦了。


“爸爸也不想和小玦分开,但是人不是会一直在一起的,小玦以后肯定也会嫁人会工作,离开父母的。而且在一起久了,就算很爱很爱彼此,也会生厌,亲人朋友之间也是如此,一厌...就容易出现一些问题,很难避免,人都是会感到乏味的,而爸爸,是一个特别容易让人感到乏味的人,小玦不觉得吗。”


“你又在和女儿说什么哲学问题。我倒是一直觉得,分离太久比相看生厌更容易带来问题。”我知道他想到什么在感慨什么,有点憋气,也顾不得他的感受就直言不讳。顿了顿,不看他,把鬓发撩在耳后,“再说你何时乏味了,大科学家不是自比我们这些凡人有广阔的天地吗。”他没有笑,也没有回答,把我晾在原地。


晚上我抱着被子下来,正好遇到智博抱着被子上去,我们俩堵在了楼梯上,都想错身过去让对方跟着自己走,最后我还是拗不过他,他把我的被子往他的上面一搁抱着就上楼了。那房间没有窗户,夏季里有些憋闷,我们各占着床的两边,身体侧的恨不得掉下去,最后还是我先打破沉默:“我今天去医院拿了一些药,维生素和口服疫苗之类的,已经放在你箱子里了。听爸说条件会很艰苦,你自己也要做好防晒和驱蚊,尤其要注意手臂上的枪伤。”“我基本都在海上,非洲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乱。”他语气很淡,连句谢谢也没有,“而且,我有带随行安保,还有我的秘书。”


我还真没见过他的秘书,只是替他翻译工厂材料的时候见过字迹,那是一笔温柔的花体书法,心里暗自嘀咕了一下,安慰自己这是李智博,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的秘书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斤,家里那两个杠铃是他送的。”他怀疑他会读心术,突然在背后说。“和我没什么关系。”幸亏我们背对着背,我尴尬地拉拉枕巾。他转移了话题:“家里老人不用担心,他们周末就会回爱尔兰,你开车送他们到希思罗就行,就是孩子还麻烦你多费心一些。”“好。”我故意尾音微微上扬,表明乐观而坚决。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一句软话都不会说,换做别的女人闹一闹撒撒娇,用柔情抚慰他,哪怕是再大吵一架,把情绪发泄出来也许就好了。我们两个都在这里憋着,我也不肯问他这次到底是出差还是借故想逃离一下去海上散散心,他也不肯为那一晚情绪失控误伤了我而道歉,都礼貌而冰冷地等着对方先开口。在这之前谁先表达出了一点软弱和爱意都算是输了,所以我们连谢谢都不想说,连彼此的名字都不敢叫,生怕那句脱口而出的昵称会成为压垮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用腿夹着枕头,采取完全防备的御敌姿势。


挂钟的指针在月光中透露着金黄的光泽,我看着它静默地指向十二那个方向。


“哎。”床那边突然又说。我猛然坐起来:“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他被我怼的有点没脾气:“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还在发烧...哪里就来的这么大的火气。”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儿来的气,气他拿凉水激我,气他自轻自贱把话憋在心里,气他自作主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气他背着我告诉父母那些话...数罪并罚,我确实想好好对他发一顿脾气,恨不得把腿之间的枕头猛扔到他身上捶一顿,可到头来终究引线没有引燃火药。


我不行,因为我是欧阳剑平,不是芬妮。


过了很久他突然说,“我刚才在想,你最近为什么再没有对我提过高江柏了,你们出什么问题了吗。”他脑子里天天装了这么多东西,安排的满满的工作,家庭孩子,还有前尘旧梦,居然还有功夫管我家的事。我为什么不提他应该清楚,懒得和他解释那么多:“没见过,不想提。”“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和他,甚至高寒家有什么嫌隙,那你是真的不想让我做人了...对了,他家儿子暑假是不是会从美国回到伦敦?我们总要买些礼物的。”“我不清楚,你自己问他吧。”


他俯身,凑过来,叹了口气,用最低最平和的语气说:“好,正好,我也想问问他…你当年是不是就是这样得理不饶人,遇到这种情况,我到底该怎么处理。”他大概也是情绪非常不佳,被我的态度梗到,但又发不出脾气,才会说出这种话激我。他应该希望我做点燃引线的那个罪人,我们俩天雷勾地火地吵一场,好把在我这儿受到的气连带着芬妮的那一份一同拿到海上派遣。我不上他的当,始终紧闭着眼镜,智博也翻身拉上台灯,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


但,半夜我还是起来了一趟,把缝好的两条领带塞进了他行李箱的外层最隐秘的地方,希望他不要发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1946年5月15日 晴 伦敦 星期三


其实智博走了对我的生活也没有很大的影响,我还是养尊处优的李家夫人。只是多了一个习惯,我每天醒得更早了,比邮差都要早,必须亲手从他那里拿到报纸,国际版恨不得用放大镜看,生怕看到船只沉没和那个厄立特里亚战火纷飞的消息,做梦也梦到他坐上了铁达尼号与冰川相撞。睁眼一看,总是黑暗里雾雾蒙蒙的纱帘或是窗外阴沉沉要落雨的天色,伦敦着实不是一个适合久居的城市,我的心情也阴郁起来。


这个别墅太大了,婆婆想叫我的时候还需要摇铃。而且,这房子住久了人也容易阴郁,智博的审美非常固定,他喜欢冷色调,家里用白色灰色铺满,还有冰冷冷金属的家具,听说书架之类的都是他自己拿工厂里多余的钢管焊的,最多用暖色的布艺和饰品点缀,还都是我和老人们加的。我不理解,他每天工作的地方就是大工厂,为什么回家还想看到一个大工厂,这里和我亲自装修的五号别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喜欢红木楠木,喜欢暖黄色的灯光和壁炉,四处奔波都是靠垫摇椅可以闲适地躺坐,我只有在那种环境里才会有倾诉的欲望。


我开始怀念我们的五号别墅。虽然那时每天心都悬在嗓子上,但我有我自己的工作,我的生活,我是欧阳剑平,不是李智博的妻子。我往中国去了信,希望能成功交到何坚的手上,但始终没有回信,我的心不舒服地梗在了一块。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给高寒去个电话,她和云飞搬到了苏黎世,时常邀请我们过去住,估计也是想摆脱伯伯和姨妈的掌控。


高寒在电话里调侃我:“大姐你应该学学怎么打麻将,我哥以前一直在伦敦做生意,我爸认识的人也多,让他们多给你介绍几个华人太太一起玩嘛。你天天逼博士太紧是要出事情的,这不他都逃到坦桑尼亚去了。还有,你是不是和博士她妈处不到一起去啊?”“厄立特里亚,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啊?”我吓了一跳,“谁和你说了什么吗,我们的父母都对我挺好的。”


“我可不知道...我听我妈说的,她说我哥上回去医院看完你和你婆婆后就情绪不对,我妈问他你怎么样他也不说,估计是这个原因。她现在可是想象你在博士家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你孤儿寡母的,在伦敦受苦受气,我和云飞劝她说博士对你那么好没事的,她还骂我们俩没良心,不懂你的处境...反正,你有时间打电话安慰她一下吧。”“我是什么处境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好吧,我确实要给家里澄清一下。”我有点哭笑不得。


“哦,对了,你上次一下子拒绝了接管我们家在伦敦的产业,我爸还为你找其他的事做的。再见大姐,等博士回来去看你们。”“哎?哎...”我还没仔细问她就挂断了,这丫头。


果然,我打电话去日内瓦慰问姨妈的时候,伯父告诉我,江柏和他毕竟是父子关系,再加上他混迹商场多年身份不便,他知道智博工作忙,希望我以后能帮他做艺术品拍卖的生意。任务很简单,我去对升值空间做一些前期调查,他根据我的建议给文物出一个价格区间,他付给我上限,我尽量用低价拍下他看中的货品,之间的差值是我的佣金。我听出了他的好意,但还是觉得这买卖来得太轻巧:“伯伯,我可以做,但不收佣金。”


“不,你必须收。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信任的人来做这个,怎么能轻易让你跑掉呢。我盘算了很久剑平到底有什么兴趣,觉得你不适合做生意,总算想起你喜欢文物,既然有兴趣又懂这个,我们何乐而不为呢。这个一年只要三四次,不耽误你去做义工教书,而且你如果做不好拍高了,我还要你往里倒贴钱呢,可以吗剑平?”“我试试。”先试一次总没有什么坏处,要真给我太多钱我肯定还是会给他打回去的。


“好孩子。第一次大概就在两周后,是一幅伦勃朗的画。资料我会寄给你。同一天伦敦华人商会有组织一个酒会,在西区,我在瑞士没功夫出席,你和智博一起替我去参加,请柬我也一并附上了。”“智博出差了。”“那你自己去,或者找一个其他的男伴。算了,让高江柏陪你,他到底还是有几分面子的。你自己在外还是要小心,尤其是那些洋人,知道吗?”“呃,但是江柏不一定有时间…不要麻烦他了,我可以自己去的。”我赶忙说。“他敢,我的话谁敢不听。他现在一个小牙医,哪天没时间。就这么定了,好了,午安。”高伯伯一贯的雷厉风行。


看来真的是想给我介绍一起打麻将的太太啊,


虽然平时浮生偷闲的功夫多,但今天我还挺忙的,事情全都压在了一起,我要先送老人去希思罗机场,下午去试讲,还要赶着去接小玦放学。婆婆临走还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沓英镑,说是让我买几套好的衣服和化妆品,是他们的心意,我明白,但还是心里有点不舒服,心里估计八成是智博给他们再让他们转交给我的。“我会给小玦存上的。”我也客套道。“我们给你的就是你的,不是给小玦,也不是给智博的,去街上逛逛。平儿,都是夏天了,你怎么还穿着这么厚的大衣,应该穿了很多年了吧,都有点起球了。”


我看了眼我的大衣,确实,还是在上海买的。灰色格子菱花的图样,至少有四年了,我对穿衣打扮方面没多大要求,一般是简单精致就好。有些喜欢的一穿就是很多年,也不在意,是该淘汰了。


婆婆拉拉我的衣角:“买一些鲜亮些的颜色,桃红啊鹅黄啊。你年纪轻,穿起来好看,智博肯定也喜欢,别每天打扮的比我这个老太太还朴素。”我推脱了几次不成,不得已收下钱,抱了抱她,扶着公公上了舷梯:“有时间,来爱尔兰玩。”“爸,我又不是客人,我们是一家人啊。”我忍不住说,尽量笑着。


下午匆匆赶到市区,讲世界史,萨拉热窝事件那一节。想起智博温柔地对我说他会请假来听我的课,再看到眼前的空位,我恍惚了一下,他现在在哪片海域漂着呢。最后我提问的时候有一个孩子举手,我以为和课程有关,但其实他只是让我重复一下我的姓氏,这是在国外老生常谈的问题了,我只好又写了一遍,大概是看我结婚了,他问道:“这是您自己的姓氏吗,实在是太难读了,我们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吗,比如,称呼您先生的姓氏?”“这是我自己的姓氏。”我有点尴尬,但还是坚持道,“我非常喜欢我这个姓氏,是我家庭的象征,我希望可以一直保留它。当然,叫错也没有关系,或者直接叫我凯瑟琳就可以。”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我之前在美国的时候一直未婚,也不太清楚这在国外原来是一件不太普遍的事情。


幸好,除了这个问题,今天还算顺利。收拾讲义的时候我也有点庆幸智博这时候不在,否则真的多多少少会有些尴尬,仔细想想他好像和我提过一次这样的问题,问要不要入籍从他的姓,我模模糊糊避过去了,他当时说无所谓,喜欢就好,应该也是不在意的吧,我们总要有一个人保留着中国人的身份。


“很好,欧阳女士,等着拿证件就可以了。”检验官是一个慈眉善目的白人老太太,“我很欣赏你的独立和坚持,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我的心情好了很多。


小玦今天也心情不错,说是天气热了,幼稚园的点心是冰淇淋呢。这种东西我平时不让她在家吃,但是既然是幼稚园发的,我也不好干涉。天气热了,天黑的也晚了些,回去家里也就我们母女俩,我决定带她去逛逛,然后在外用晚餐。我们先去了海德公园,公园里有很多孩子和肆意奔跑的小狗,小玦有点怕狗,刚开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后来玩熟了就好一些了。还帮主人捡网球,在得到我和主人的默许下她小心翼翼地丢出去,乖巧的金毛犬立刻把球衔了回来,呼哧呼哧地蹭她的手,小丫头也终于笑了。


“妈妈,别生弟弟了,我们也养一只这样的狗狗吧。”她摇着我的手求我,“爸爸肯定也会喜欢的,好不好嘛?”“弟弟和狗狗是对等的呀?”我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搬出爸爸也没用,小玦有哮喘,在室内对毛绒绒的小动物会过敏,不可以养的哦。”小玦一下子就哭了,我看出她这些天因为爸爸不在身边一直哼哼唧唧想闹人,这正好找个理由发泄,说我不爱她不喜欢她了,她要离家出走去找爸爸。我赶紧抱她起来,对主任道歉,抱去僻静处哄一哄,说爸爸很快就会回来。


“之前爸爸回来的时候你都要睡着了,爸爸走的时候你还没醒,不也是一样的吗小玦。”我拍拍她的背,“好了大孩子了,不能再随便哭哭啼啼的。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妈妈的妈妈都...不在了,妈妈的爸爸几个月都不在身边,也一样都过来了,我们要做坚强的人。”“妈妈是大人...”“妈妈也是从小孩子变成大人的,爸爸也是,我们都有过和你一样的时候。”我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偷偷告诉小玦,奶奶给妈妈留下了一些钱,是用来给小玦买衣服和玩具的,一会儿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听到要给她买东西很快就不哭了。但说实话,小玦的物质条件实在是太丰厚了,和她的同班同学相比简直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她的衣服比我和她爸加起来的还多,我觉得这样不好,怕滋生孩子攀比的心态。但小玦一直还蛮平和的,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都是我和智博主动给她买的,她自己也没有过多要求,还挺好,我们也不用担心把她惯坏。比如这次她看了看说没什么喜欢的,就主动不要了,反而非常热心地要帮我挑礼服。


“小玦帮我挑呀,好。”我顺着她,她扫了一圈,一下子指了一个浅粉色的好几层的蛋糕裙,是我这辈子和下辈子都绝对不会穿的衣服。我一时失语,推着她的小脑袋,“为什么是这件啊?”“可爱嘛,像公主一样,爸爸也说女孩子就该穿的粉粉的才好。妈妈快去试试!”她真挚地说,我不禁怀疑这孩子完全没有遗传到我的审美,孩子她爸又给了她一些错误的熏陶。


我拿出一件墨绿色和黑色的鱼尾裙,暗示道:“这个,不会更好看吗?”她摇摇头:“不好不好!妈妈天天都穿黑乎乎的颜色,我都看腻了。”也是,连我婆婆都说我天天穿得像个老太太一样,也该做出些改变,而且我非常清楚相比我这款清淡的,智博是更喜欢娇俏明媚的姑娘的,他总把自己当父亲当大哥,所以连伴侣都想要女儿款的,好满足他有时有些过分的控制欲。但我实在不是那个性格,而且已经三十多了,没办法扮成那个样子,我们母女俩最后只好都做出了些让步。我选了一条杏色的长裙,是我欣赏的很利落的剪裁,小玦才勉强给出了及格分。


晚餐时候,小玦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妈妈不想爸爸吗?”我假装没听清,帮她擦掉嘴边的黑椒汁,“食不言寝不语,至少把食物咽下去再说话Angel。”她费力地吞下:“不想吗?”


“想的。”我可能露出了这一两周里最柔软的神情,也终于说了一次真心话,“我一直很想他,更担心他。”


1946年5月30日 晴 伦敦 星期四


在对伦勃朗的那副自画像做了一番调查后,我把我认识到的情况都如实发给了伯父,他立刻给我汇了一大笔钱过来,完全按照他给出的区间的上限,我又有点担忧,怕这样会太占高家的便宜。事成之后我还是要汇回去的,如果他不收我就汇给江柏或高寒,是这样打算的。


今天拍卖会的情形确实也正如我的预料,但是我举手出价的时候周围还是难免议论纷纷。这是他们上流社会的游戏,毕竟我势单力薄的一个女人,刚开始谁都没有放在眼里,没想到家底这么丰厚。在我认为已经到我的预期价格的时候有人好像看不过眼故意与我抬价,在试探我的底线,所以价格比我预期的是稍微高了那么一点,但我依旧不少赚。我记了一下差价,准备回头开支票寄给高寒。


我有带司机去接下来的酒会,但是从拍卖行出来的时候立刻被一位管家拦住了:“欧阳小姐您好,请在此等候。”“可是...我的司机。”“无妨,我们会处理。”他绅士地为我拉开了最近一辆林肯车的车门,我有预料旁边是谁,所以没有问好。“高先生,欧阳小姐,请用香槟。”管家体贴地提醒,我们碰都没碰一下。


我其实当时就想对江柏道歉,但是...这种情况,终究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


当车子平缓地开到林荫大路上时,还是高江柏先打破了沉默:“裙子不错。”“小玦挑的。”我单手撑头,看着窗外的景色。“这总不是孩子挑的。”他终于拿起手边的香槟喝了一口,瞥了一眼我那十厘米高,镶满尖锐水钻一走一痛的鞋,“不摔个半死也要骨盆倾斜,小玦的妹妹怕是不好生...品味好差。”


他在讽刺我上次故意对他说我准备要第二个孩子。他又恢复了我熟悉的那副公子哥的做派,真是亲兄妹,高江柏和高寒心里不舒服的时候说话一样刻薄,这一式我前几年在她和马云飞身上见多了,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我之前那样挖苦他,他今天要是还和以前一样对我那么温和我才觉得毛骨悚然,那不是高江柏,是李智博,总觉得还留着什么后手。


高江柏一身燕尾拄着手杖,我站在他身边高度正好,礼仪性地挽着他的臂弯。我们进去的时候全场都安静了几秒,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左右环看了一下,发现他们目光的焦点是高江柏。他举杯遥祝了一下,会场才继续人声鼎沸。


高贺莱的儿子就是不一样啊,我微微苦笑。他从这种环境抽身,隐居在市中心做牙医,我居然有点佩服他,这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也确实是,发了挺大的神经。我有点想我爸了,如果他没有去世,也许现在也和高伯伯一样了,能在富裕安宁的国家颐养天年。我倒是不指望父母能给我怎样的庇护,只是喜欢那种心有依靠的感觉,我也不用计较那些恩惠要怎么偿还了。


高江柏闲闲地坐在扶手椅上,但好像有一种天热的威慑,他不去跳舞,也不去社交,没有人敢靠过来。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这又不是战时需要我上下打点关系,谁喜欢出去应酬啊。有人邀请我,我都婉拒了。他看我如临大敌浑身不适的样子好像觉得有点可笑:“去啊,跳个舞总不至于还要给谁报备吧。你才是代替我老爹出席的人,我今天只是被找来当你的保镖的,你比我有排面。”


“我真的没兴趣...替我谢谢高伯父的好意。对了,智博让我问你,沥平今年夏天回来吗?”“不回来,成绩不行,上什么summer school,那孩子一点都没继承我的脑子。”“智博要是有时间,说不定可以替你去美国看下孩子。”我终于说了一句软话,他的神情也不再那么冷厉,动了下嘴角,酒杯朝我斜了斜:“那先谢谢。”


觥筹交错间好像听到有人叫我,我一抬头,是一个娇小的陌生女子,颈间的珍珠项链颗颗圆润饱满,白色礼服腰间绣了一株绽放地桃花,婷婷袅袅地向我走来:“欧阳小姐,你好,高先生。”


“罗小姐。”他点头致意,也有点奇怪,问我,“欧阳,你们居然认识?”我赶忙否认,她带着标准符合社交礼仪的微笑替我解释:“刚才在拍卖行见到的,可能欧阳小姐没有注意到我,自我介绍下,我叫罗佳年。没想到您就是那高贺莱先生的侄女,难怪风姿绰约,出手不凡。”我想到伯父让我替他去竞拍的愿意就是不想卷入是非,刚想解释我和高家没什么特殊的关系,高江柏就压住我的手:“嘛,这个...我小妹一家都爱好收藏,这只是她的个人爱好,罗小姐不要随意攀扯。”“随意攀扯吗?除了高家的人,在坐的华人华侨,谁还能有全价拿下一幅伦勃朗的底气。”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微妙,就连会场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明显他们都听到了罗佳年的话,但都装作执着于杯中物或眼前事。江柏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不让我多嘴。


“我对艺术品市场不了解,但还是想请教一下...一幅伦勃朗自画像的到底是有多价值连城,就连李智博和他的妻子都不能承受?”江柏的声音不高,罗佳年明显有点被他噎的说不出来话。这回换我吃惊了,从她的反应来看,她明显是认识智博的,而且...我莫名地感觉好像很多人都认识我先生,有的人甚至惊讶到不管不顾地转过身来盯着他们俩看,他们什么时候对化学界的事情都那么关注了。而且,身为李智博的妻子,就该家底丰厚到买价格高昂的古董文物都如同吃饭喝水一样随便吗?我们虽然衣食无忧但绝对不是大富大贵的...更不是像他们家那样招摇的,而且,恐怕会给智博带来不好的影响,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而且,我姓高,我小妹姓欧阳,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好了,罗小姐,闲话少叙,你如果对剑平有兴趣的话,你们俩可以私下慢慢谈,现在毕竟是酒会,不能辜负了大好时光啊。如果你不嫌弃我身体不方便的话,能请你跳支舞吗?”这就是高江柏的独到之处了,前一秒还能把你噎到说不出话,后一秒又真挚地望着你盛情邀请,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让你发不出脾气。他说自己懒得应酬不善交际,他父亲的公司在他手下只是能勉强保持收支平衡估计也是自谦


高江柏和罗佳年去跳舞了,我看着舞池里的二人感慨,虽说他戴着义肢,但还真是灵活,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订做的。如果他没有受伤,现在,也许会比今天更好吧。我刚才为了避免交谈和眼神接触一直在喝酒,这会儿居然有一点微醺,一位男士犹豫间走过来搭讪,我也不咸不淡地应付,江柏很快回来了,拍拍那人的肩膀:“抱歉。”他也知趣地撤身。


高江柏拿下我的杯子:“让你来社交,不是让你把自己灌醉。”“我想出去偷偷气,也有话要问你,你跟我来。”我示意江柏跟上,他代替侍应生帮我披上披肩。外面是一个人造庭院,虽说是华人相聚的固定场所,不知道为什么要用日式设计,摆上希腊雕塑,还不中不洋地养了两只鹤和孔雀,就好像里面的那群人,我呆着不舒服。天已经完全黑了,英国就是这样,哪怕是夏天,晚上也是冷的,我裙子里面是光腿,不由得跺了一下脚。


“怎么。”他甩开烟盒,点燃了一根香烟,不缓不慢地抽了起来。我倒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抽烟...但这不是我叫他出来的目的,我赶紧提出了心中的疑问:“他们为什么认识智博?”“这里绝大多数人应该都认识你的华人科学家老公,当然,智博未必认识他们,他从来不参加这种活动,和你一样,觉得乱。”“他一个搞化学研究的工厂职员,替人做事,甚至动不动都要被派到坦桑...不是,厄尔齐内亚...厄立特里亚去干活,哪知道你们这些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的事。”我趴在围栏上。江柏拿着烟的手在空中滞了几秒,完全忘了抽,似乎听到什么惊人之语,在确定我是在自谦还是在开玩笑:“方便告诉我,你们家大概有多少家产吗?一个数量级就可以。”


我觉得高江柏这么问很不礼貌,但从小到大就认识,这点信任还是有的,无奈地比了一下数:“流动现持的话,这个多,大概吧。我们俩不隐瞒,但我没管过账,都是他在操心。”他帮我把一根额外的手指头掰直:“多加一个零吧,工厂职员...他如果愿意的话早就能买下三个那样的厂了,就算你不懂化学,至少也多看看报纸。你该管一下你们家财务了,要不是了解智博的人品,我真怕你被他骗。”“所以,你和你父亲其实是让我利用智博的身份做竞拍?”我一时失语,非常尖锐地问,“伯父到底在避讳什么?”


说多了。


罗佳年刚才话里话外都不舒服,她和高江柏明显以前是商场上的对手。虽然我完全信任高伯父,但一涉及到智博的名誉,还是难免...这简直是在问这是竞拍还是洗黑钱的手段,高江柏没对我侮辱他父亲破口大骂都证明他修养够好。


“你在说什么,我们光明正大,当然不避讳什么。你为什么...总要把人想象的那么差劲,你真的以为我父亲是为了自己?他是在担心你为你谋划啊,想让你融入圈子里,有自己的职业和生活,能堂堂正正地和你优秀的丈夫说话,不受委屈。如果我没猜错,他想让你学着做一个鉴赏家,至少是名义上的,有什么不对吗,你喜欢这个的吧。”


我听了这话心里太不是滋味了,高伯父把我当成什么,在他眼里我连和智博比肩而立的资格都没吗,赌气说道:“第一那是智博的钱,不是我的,我不想利用我先生的名望和身份,哪怕是一点点,他回来以后我会给他道歉。第二我不觉得家庭主妇有什么不好,我也有自己的事业,不想融入你们这些乌烟瘴气的圈子里。第三我会和伯父讲,这个事情我不会再做了,这次的佣金我会汇给高寒云飞。”


高江柏的烟快烧到手了,幸好他在反应过来之前灭在栏杆上:“我总算明白了,谁对你好,你就会不舒服。实话告诉你,我爸给我打电话让我今天来照看你的时候,我想到你上次那个态度,不是没犹豫过。他告诉我,剑平是欧阳叔叔唯一的女儿,是一起长大的妹妹,我才...否则,你以为我愿意和这些人在一起...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这个样子,我觉得就算是没有智博的缘故,我们也没办法再接触了,谢谢你,我总算想起来你当年是用怎样的语气拒绝我去香港,我们是怎么分的手了。”


和上次我赶他走不一样,这次确实是我自知理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理了理披肩,扭头准备直接回家,刚下了两阶台阶就扭了一下,跌跌撞撞直接冲向了楼梯底部,真够丢人的,也怪这该死的鞋穿起来实在太疼了,要这下没有把握住平衡我恐怕真的会摔得半死不活。我回头,看他已经下意识朝我迈出了一步,见我盯着他,他狠狠地把熄灭的烟头朝灌木扔去:“再帮你我就是脑子有病,欧阳剑平。”


1946年6月11日 伦敦 晴 星期二


我把我和高江柏的关系彻底弄坏了,本来是略有心结,现在估计是达到了死生不复往来的程度,就像是本来有点接触不灵的遥控汽车,拍打两下就好了,现在砰地撞在了石头上,四脚朝天轮子无力地转动,谁能想到我当天几个小时之前想着的居然是如何补救呢。我总有把关系越弄越糟糕的潜质,我双手抱膝,坐在我们四柱床的中央悲观地想,所以一辈子也没办法去和那些阔太太一起打麻将,难为高伯父白费苦心。


今天是智博出差离家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我觉得他好像走了一年了,我每天每夜都这么抱着膝,坐在这张船上漂流,大概和他现在的状态也没什么差别吧。他漂到哪儿了呢,该过英吉利海峡了吧...一个月左右,现在“左”已经过了,会“右”吗,到底要“右”多久?


我居然会这么想念一个人,想念到无法自拔。我的心不定,总担心他在非洲或是海上出了什么意外,连写毛笔字都没办法让我静下来,这一招都失灵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了。这三天我每天度日如年,我什么都不想了,只要他回来...他出门前我居然还在和他赌气,我是傻子吗。


门铃终于响了,我拖鞋都没穿好就跑下楼去,抢在佣人前面给他开门。她们都吓了一跳,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失态。


智博瘦了,也黑了一些,拿行李箱的手上多了一道伤疤。他好像想说什么,我快步朝他走过去,他以为我想做什么,我慢慢拉开他的手,让他的两只手安稳地放在我的腰际,我贴着他的胸膛,用最低最低声音说:“现在先什么都别说,好吗。”他好像舒了一口气,下巴上的胡茬已经很长了,硬硬的,抵着我的额头,低沉的嗓音更让人格外的心安:“好,剑平。”


他终于记得我的名字了。


佣人知趣地退下,我帮他拿行李箱,搀着他的手慢慢上。这次换他主动抱紧我,我低低地说:“我很想你,智博。”大概是很少听我说这样的话,他的身体好像微微颤抖了一下,像哄小猫一样抚摸着我的背。“我路上也闯了两个红灯。”老夫子不会像我一样说这样的话,含蓄表示,同时有点担忧地问,“你不记恨我了吧。”“你答应我的,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说。”我抵着他的嘴唇,见他攒眉,我伸手抚平,才笑着摇摇头。起身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领带,是我给他缝的那条,有点惊喜,但还是尽量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拉了一下:“难为你怎么找到的。”


小玦在学校,我们夫妻俩终于独享了半天安静的时光。智博还是没有太多话,但神情已经柔和了许多,断断续续地对我讲了一些他的见闻,他的腿上也有疤痕和蚊虫叮咬的痕迹,说其他的是在枝蔓上不小心划伤的。我们什么都不做,他换了睡衣,我们面对面地躺在床上,那张床变成了风雨后同舟共济的小舟。房间太大,电扇的功率不够,我拿着一个素面团扇替他扇风。他柔声对我讲他无意遇到了野象的迁徙,透过屋顶缝隙看到了状如银盘的满月。但我最关心的却是他健康有没有受损,他避而不言,只说他大概提取出了两克单质,虽然很少,但纯度很高,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我们会由此设计一种军用玻璃,计划在五年内入市,它的硬度大概会是现存的三到四倍,耐腐蚀耐高温...”智博慢慢地说,我知道他已经在试图用我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了,看到我故作非常有兴趣的眼神后,他体贴地说:“对不起,你今天应该不想听这些。哎,那个包的严严实实的,是什么?”他突然指着墙角,是封存在木箱里的那副伦勃朗的画,还没来得及寄出。我面露难色,但还是一边温柔地给他扇着扇子一边解释了来龙去脉,当然,略去了我和高江柏产生矛盾的缓解,只是单纯地说我不想做了,不想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之前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私自主张也非常不合适。


“多虑了,我们是一家人,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没什么不好的影响,你和高寒的父亲如果有兴趣的话,随意去做就好了。”出乎我的意料,智博倒是意外的大方,“我只管我的研发与学术方面的问题,名望和金钱都是身外之物。至于...那些华人华侨怎么看我,怎么臆想我和你还有他们家的关系,我根本懒得去考虑。”“还是不做了,我真的不想占他们家便宜,我知道你们做科研的会有一些背景审查,还是很严格的,要万一真的有什么牵扯,给你添麻烦。”智博点点头,还是下床,轻轻打开木盒看了一眼,报之一哂,像是觉得我大惊小怪:”一幅画而已,哪至于这么在意...有一个细节我倒是很在意,你说你是后来才明白高寒父亲找我们的用意,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你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优越,甚至全世界都知道,我这个做妻子的还要经由外人的提醒。我沉默了,试图以微笑带过,他也不问了,枕在我的臂弯里,轻轻说:“既然如此,我也想委托你办一件事。”“嗯?”“我想委托你,帮我把考文垂的房子卖掉,不用考虑价格,尽快找合适的人出手就可以。妈说的对,我们可以换一套更好一些的,我觉得如果是约克或者布莱顿还是没太大差别。我想,找时间飞到美国,去内华达,或者附近的加州看一看。”


这是智博思考一个月的结果了,也是变相的道歉和对他的衷心的表达,看来他愿意把内心的爱恨统统搁置,思绪沉淀,他还是选择了我。我该感激他的理智和冷静,更该感激他对我一息尚存的徐徐爱意,短暂的失控过后,他还是我熟悉的智博。“好...等你有时间,我们一起去。”我不断地抚着他的眉头,长途跋涉,他应该是很累了,眼帘克制不住地想要合在一起。但最终还是微微起身,吻了我,我也松开了手里的团扇。这是久违的温存,我们好像都不想做什么,只是这样拥着彼此,深沉而绵长地合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他双手捧着我的鬓发,我舒适地闭上了眼睛,徐徐睁开,盯着他睡衣领口处的第三粒纽扣:“智博,这些天我想了很久...给我个孩子吧,这次,是我想要。”“怎么...想通了吗?”“嗯...我再也不想让你走了。”我紧紧地抓住他的睡衣,好像他随时会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一样。


正是午后,阳光透进几层纱帘打进来,到达他的脸上就变成了柔和的温度,智博好像好像觉得我过于郑重其事了,想笑,但又带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哀伤,吻上我的眉间:“我也很想,剑平...但我好像突然...算了,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缓一缓,可以吗。”他终于肯服软,说出了那两个字:“抱歉,我知道这样不对。”


我从他怀里起身,重新拿起扇子,轻轻地摇,直到手腕酸麻:“没什么,我...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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